我多么想回家上厕所
这世间如果有一个身为人非去不可的地方，那就是厕所。人可以一天不进厨房不进餐馆，但他不可能一整天不上厕所，除非他瘫痪。
厕所是文明社会的产物。动物不需要厕所，因为普天之下，无不可拉。猫咪和狗狗有掩埋粪便的好习惯，但它们没有厕所的概念；除了窝和敌人的领域，随时随地随意。鸟儿也没有厕所观念——连直肠都没有。它们把整个地球当作厕所，完全不顾及地面居住者的感受。
但是人不然。人不但有厕所，而且对于排泄的方位有着精准定义。关于人区别于动物的特质，除却语言和工具之外，实在应当再加一条：厕所。
《论语·乡党》详细描述孔子在各种场合如何遵循“礼”。
接迎外宾，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往前走时，翼如也；入公门，鞠躬如也；要出门了，颜色怡怡如也。吃饭，食不语也；睡觉，寝不言也。
那孔子上厕所时怎样呢？他上厕所时也不言不语，便秘时颜色也怡怡如愉愉如吗？《论语》上没说。对于这样重要的、身为人不可避免的行为，孔子的弟子们居然没有深入讨论，我深感震惊。
仿佛厕所，是一个“礼”所不能约束的领域。
世界上没有哪个地方，像厕所一样有这么多的名头。每次一个讳语用滥了，又有一个新的讳语冒出来。对于上厕所这种行为，从古到今的叫法是格外得多：如厕、便、旋、出恭、更衣、净手、解手、登东、行清。现代汉语里有茅房、茅厕、厕所、洗手间、卫生间、盥洗间。韩国人管厕所叫化妆室。日语里有お手洗い、トイレ、便所。中国文化较东亚邻国的历史源远流长且博大精深，由对于厕所的叫法可见一斑。
英文对厕所的叫法也很多：ladies’/men’s room, restroom, lavatory, bathroom, toilet, washroom。还有管厕所叫WC的，但我没在美国见过，墨西哥城倒是满大街都是。
中国的公共厕所都是蹲便式，美国无论公共还是私用，统统是坐便式。我刚来的时候很不适应，每次上公厕，都费劲地摆出扎马步的半蹲架势，以避免腿部皮肤碰上马桶圈——可知练中国武术的好处，就在于可以在西方国家上厕所。如此坚持半年，练就我一双肌肉紧绷的粗壮大腿。
我问美国人：你们用坐便式马桶，一个马桶，你也坐我也坐，你坐完来我来坐，不觉得不卫生吗？美国朋友答：你们吃饭用筷子，一盘菜，你也夹我也夹，你夹完来我来夹，你们不觉得不卫生吗？
我由是得出结论：中国人喜欢分享吃的东西；美国人喜欢分享拉的东西。
三藩是全美第二贵的城市，仅次于纽约——与三藩隔海相望的伯克利当然也好不到哪里。我们四个人挤着一个二居室的套间，分享着2500刀一月的房租，当然也分享着只有一个马桶的厕所。每到早晨赶着上课的时间，四个人挤在不足五平的厕所里，一个淋浴，一个刷牙，还有一个坐在马桶上，一边吃早饭一边上厕所一边拿Ipad查邮件一边语无伦次地跟我说：“惨了惨了今天是deadline可是我的作业没做完但是我们助教很帅我昨晚上梦到他了你觉得我要不要鼓起勇气去搭讪我好想请他去酒吧你觉得呢？”我答她：“我觉得...我快拉出来了...”
四个人合住的后果就是，每次我想上厕所，总是有人正在上厕所。有时你火急火燎地冲进去，一姑娘抱着电脑眼泪汪汪地坐在马桶上跟你说：“太、太、太感人了！...”看星星的你虽然很重要，但请你也别忘了用力。
反推过去，每次我正在上厕所，也总是有人想上厕所。我正忙着那啥呢，一个姑娘跑进来。我说你等等。她抱着手往旁边一站，虎视眈眈地等。我只好说：“啊，不好意思，在你的关注下，我肚子里的东西有点不好意思出来...”
可惜大家上厕所积极，扫厕所就不怎么积极。半年以后那马桶就变得有点...就好比一个中西部来的白白的白人，在加州晒了半年太阳，给活活晒黄。
所幸后来来了个日本姑娘，叫铃木由佳。她搬进来第一天干的事，就包括刷马桶。
她说：“马桶里面住着一个神仙，她掌管财富和爱情。这个神是从中国传来日本的，你们难道不知道吗？”
我发自内心地同情那个神仙——她住在我们的马桶里，她的生活该过得多么糟心啊！
隔两天我去上厕所，就看到由佳跪在那个刷干净的马桶跟前祷告：“厕所大仙啊！请给我一个男朋友！再给我好多好多钱吧！...”
谁能告诉我，男朋友和日元长的都是大便的颜色吗？...
不管怎样，自从来了这日本姑娘，无论是厕所还是厨房，干净指数蹭蹭蹭往上涨。
我从来没扫过厕所，有些惭愧，于是某天很有公德心地想要刷马桶；由佳赶紧跑过来说：“我来刷我来刷！把幸运都留给我吧！”
真是个天真善良的姑娘啊。
回想我这辈子上过的无数个厕所，最让我受到惊吓的还是中关村的一家面店。那厕所，好家伙，天顶地板四面墙，统统都是镜子。我一脱裤子，哇噻，天上地下左边右边前面后面，无数个我跟着我一起脱裤子，各个方位各个角度地展示我脱裤子。
这个厕所的设计者，有够丧心病狂。
我在北京上班的公司，厕所总是窗明几净，水池边总搁着一束鲜花。保洁员看到你，谦恭地笑笑，急忙闪身到一旁。
在纽约。那个厕所，洒满了细碎的绿色图案，是中央公园树叶的形状。可以俯瞰隔街的中央公园。
三藩的酒店。拉起厕所的百叶窗，能坐在马桶上看太平洋的日落。小王子一定会喜欢这个马桶吧。
还有印象的是哈佛的厕所。那时我年纪小，第一次到美国。蹲进哈佛的厕所，往隔板门上一看，见是一行字：如果你受到性进攻，请立即拨打号码XXX。换个坑，仍是这行字，每个坑都贴着这行字。心里惴惴。
张贴标语定是有针对性的。往厕所门上张贴这种标语，必然是有人曾经受到过性骚扰。直到不久前，我的Facebook好友还有哈佛毕业生在发“哈佛：请关注那些受到骚扰而不敢出声的学生”，还有转贴详细描述自己被侵犯的经历。
厕所，是一个又可以吃，又可以脱，又可以繁殖后代的地方。集公共与隐私，禁忌与自由于一体。既神圣，也肮脏。
最后说伯克利的厕所。伯克利的厕所是我上过的所有厕所里，最有意思，最让我留连徘徊的地方。每次看到校园里成群的游客，我都恨不得拉面小旗子大声喊：“快跟我来呀！来看厕所呀！伯克利的真正精华是在厕所里呀！”
此间学生对于政治的参与度，在美国大学中也是首屈一指。厕所隔间的墙，已然成为他们表达观点和交流学术问题的场地——相当于新浪微博。
我把Dwinelle楼里所有女厕所的所有坑都蹲了一遍，为了记录厕所隔板上学生们的涂鸦。在女厕学习许久以后，我对伯克利的男厕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本来我应该记录一些男厕的涂鸦，但是由于我在某个深夜第一次进入男厕之时，遇到了自己的教授，这一经历使我受到了巨大的精神创伤，厕所计划便不得已中止。所以以下涂鸦均来自女厕。
简单归纳一下，女厕的涂鸦有如下几类：
传教的。例如：
上帝不在。（God is NO WHERE.）
上帝他在！（God is NOW HERE！）
旁边有人写了个批注：哦上帝！
批评政治的。比如：
向国会呼吁：拯救互联网！奥巴马政府如果再不反思他们在网络问题上的疲软政策，势必使互联网的控制权落到国际集权主体手中。
旁边是一圈跟帖的，或顶或拍，或长篇大论。
——妹子们，你们上厕所的时候思考美国政府的网络政策，真的不会便秘吗。
有颇有人生哲理的：人生很艰难。但正因为它硬，所以你才享受呀。（Life is hard, yet you can have fun only when it gets hard.）
有表白的：罗斯，我爱你。（爱心，爱心）旁边批注：我不爱你，对不起。
有写给保洁员的：亲爱的保洁员，厕所的墙壁是我们发表观点的重要途径。请你不要擦掉我们写的东西。爱你的，（爱心）卡尔。
有批评教育的：你的分数不代表你的价值。旁边有人写：除了医学院。
有传播正能量的：每个人里都有诗！（There is poetry in everyone!）旁边有人写：还有屎。
有考完试心情愉快的：耶！考完期中考了，我终于可以拉屎了！
还有鼓吹素食主义的：
伦理素食主义将带来深刻的个体革命，它是对于她自小接受的关于压迫与暴力的自然秩序（即食物链）的彻底拒绝。它改变她的生活，改变与她分享非暴力愿景的人们的生活。伦理素食主义绝不被动；相反，它是最主动地拒绝不公平。
Ethical veganism results in a profound revolution within the individual; a complete rejection of the paradigm of oppression and violence that she has been taught from childhood to accept as the natural order. It changes her life and the lives of those with whom she shares this vision of nonviolence. Ethical veganism is anything but passive; on the contrary, it is the active refusal to cooperate with injustice. -- Gary L. Francione
这段话占了隔间的一整面墙。因它是进门第二间，我经常习惯性地冲进去，每次都坐在马桶上读一遍。简直要背下来了。
——但是素食主义是关于吃的，为什么要写在厕所里啊姐姐！
那个隔间分外的热闹。有人大篇地论证植物比动物更容易消化。有一些怪可爱的涂鸦。某一面墙上是个巨大的黄色鸡头。还有一面墙，画着一个奇怪的图案，旁边有一堆回帖，讨论它究竟是什么东西。
有人写：最棒的事情就是你明白，去爱，你就会被爱。旁边评论：那中心极限定理（Central Limit Theorem）呢？这人绝逼是数学系的。
有人写：我想要坦白一件事。我曾想自杀。我太懦弱。
旁边有许多鼓励它的话。
有人写：想死并不是懦弱，我们都有脆弱的时刻。
有人写：做自己，不要在乎别人强加给你的标签。
有人写：人生可以像你想要的那样好（Life is as great as you make it）。
有人画了一个接一个的笑脸。
——还会有人因为上厕所，而想要活下去。这真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厕所呢。